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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情枪

我有一把爱情枪,但是我无法获得爱情。

隔壁小李找到我的时候,我不知道他的来意,聊了一下午,到晚上喝了半斤之后他才吞吞吐吐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,要借我的枪用用。我告诉他爱情枪不能让人获得爱情,他不信,说我不讲义气,要罚我喝酒。我是真的不想借他,所以喝了半斤白的。没想到他脸皮厚,我喝了酒还要让我借他枪。

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”他说,“我是知道你这个枪有多么神,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死皮赖脸不是。”

爱情枪确实有着超越现实的能力,这把枪可以让射击的人和被击中的人相爱,不论年龄和性别,可以让人确确实实的相爱,如胶似漆,海誓山盟。可是我知道,爱情枪不能让人获得爱情。

我说,“兄弟,我怕你着了魔,我是真的不想你用,要不你给再给我讲讲你喜欢的那个姑娘,我给你支支招也好啊。”

我有半句话没说,爱情枪有诅咒。我怕他不信,觉得我在吓唬他。小李依依不饶,又拉着我喝酒。我看得出他饱受爱情的折磨,指望我的枪能给他带来解脱,让他和他喜欢的姑娘修成正果,我就像他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死死抓住我不放,或者是抓住我的枪不放。我想起了小河,她那个时候也像这样对爱情枪着魔,就像是被爱情的魔力俘获了,我拉不住她。小李不停地喝酒,像是要把痛苦冲走。我除了陪着他一杯杯地喝酒之外,什么也做不了。我喝着他的痛苦,又一次地体会爱情带来的痛苦,多么熟悉又痛入骨髓,像一根钢钉插进后颈,脊柱一节一节被碾碎,像流水一样的痛。就像当初小河带给我的痛,和我带给她的。

小河对我发起的公诉就在明天。我问她理由时,她说我的存在就是对她的伤害,她过于爱我却又不能在一起,爱而不得的痛苦随着爱的加深而加深。只有我从世界上消失,她才能摆脱这段爱情的阴影。我知道,她恨我,爱极生恨,我明白的。她恨我,我恨爱情枪,我和她一样,我不怪她。
白酒喝完了换了啤酒,小李吐了两次还是不肯停下,说我只吐了一次,没喝到位。我想到明天还要上法庭,想就此打住,可是小李用兄弟情义为由让我接着喝,我没辙了,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喝了半箱,吐了三次。

小李说,他这半年来天天魂不守舍,暗恋过,后来表白被拒,放不下也忘不掉,就不断地想去接近那个姑娘,想继续待在那个姑娘身边哪怕做朋友。结果今天那个姑娘找到他,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靠近她,说他们不合适让小李不要打扰她的生活。小李很痛苦,用他的话说,就是“你心里的那个东西,你明知道它在那里,可是怎么都抓不住,越想靠近就越痛,越痛就越想靠近”。我告诉他,“你这是在自己折磨自己,你放下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拯救。如果爱情让你痛苦,别指望爱情给你解脱。”在我说了这句话之后,小李就不怎么喝酒了,只是攥着瓶子发愣,像是要用目光让酒瓶爆炸。

最后小李搂着我的肩膀,眼泪鼻涕划拉了我一身,他说他在被姑娘彻底Game Over的时候没有绝望,在发现我油盐不进怎么都不借枪的时候也没绝望,他绝望在我不相信爱情。他说我是一个无情的人,不配拥有爱情枪。我没说话,结了账,把他扶回家。我让让他好好睡一觉,明天还要接着生活,不知道他听到没有,可能是睡着了。走的时候我发现小李眼角有泪,我装作没看见。

凌晨三点的城市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,看似温柔无害,仍然可以吞噬人的灵魂。该入眠的灵魂还醒着,孤独又喧嚣,肆意散发着吸引的气味。孤独,是爱情枪的火药。

那是一年前的冬天,我和小河在马路上偶遇。她撞在了我身上,醉的不省人事。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得到了爱情枪。那天晚上我守了她一夜,早上天蒙蒙亮才撑不住睡着。第二天她从床上起来,发现床边缘趴着一个陌生男子,本来想一脚把我踢下去,不知道怎么看到我的脸之后一下子心软了,就又躺下装睡到我醒过来。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,坐在床边等她睁眼;她发现自己爱上了我,闭着眼不敢睁开。就这样我们过了一个上午,终于我们两个都饿了,四目相对,然后直到晚上才吃上早饭。可是直到分手我都不知道初遇的那天晚上她为什么喝得那么醉,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地方。不过她不提,我也不在意,直到现在我也不在意。

我和小河的爱纯粹,炽热,充满活力,似乎永远不会被什么磨灭,这时间所有形容爱情美好的词都用在我们两个身上也不为过。毕竟我有一把爱情枪。

第一发击穿我们的子弹是小河打出的,她想试试最纯粹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。我对她说我也不知道爱情枪能赋予我们什么样的爱情,她说无所谓,只要是爱情就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,多爱一些不是更好吗。于是我和她赤裸地对坐在床上,伏特加已经割开了我们的喉咙,爱情枪的子弹第一次穿过我的头。

冷风吹了我一个激灵,酒醒了一半,已经四点多了。我拿出手机,找出辩护律师的号码,就是明天给我辩护的那个律师,想给他打个电话。指头在号码上停了一会,还是把手机扔进了口袋里。这样的过程在这几天已经发生了无数次。

律师姓刘,年纪比我大,我叫他刘哥,他被指派做我的辩护律师。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,尤其是在关于爱情枪的问题上。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案子,很多关于爱情枪的定义都是之前不存在的,这种情况你被判无罪的概率很高,检察院也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宣传一下自己目前的开放性罢了,让我不用担心。我把枪的作用告诉了他,他问我“能不能给他看看”,我就把枪拿出来放在他手里。他看到枪的那一刻愣住了,愣了很长的一段时间,然后叹了口气,眼睛的颜色一下子黯淡了很多,接着把枪放在了桌子上,打开他的文件夹开始问我关于案子的事情。回答问题的时候我心不在焉,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刚刚他眼睛突黯淡的那一瞬间。

老刘问我:“你一共对她你们开了多少枪?”

“372枪”,这个回答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。

“你们在一起了不到一年的时间,372枪?”

除了第一次的那一枪是在我们相遇的第二个周后,第二枪到第六枪是在第一个月,之后的每一个月的开枪次数都类似于指数增长。如果爱情枪的子弹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,分手的那天我们可能会被打的体无完肤。

最后临走时老刘嘱咐我庭审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出我对爱情的追求,不能有任何控制欲,这样才是他们想要的。我苦笑着说:“刘哥,我对她的情感,只剩下爱情了,别的一丁点都没有。”他听完愣了一会,也笑着说“你们年轻人情感真丰富啊,年轻真好。”

我不想参加第二天的庭审,我不想看到小河的眼睛。 我知道,明确的知道,小河她想让我死。我们试过一切能想到的办法解决我们之间出现的问题,可是无一例外,所有的路都是死路,解决问题靠的不是爱情,然而到了最后,我们两人之间只剩下了爱情,无穷无尽的爱情。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可能有无数种存在的形式,爱情不能,也不会是唯一解。我们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,就是试图用爱情去解决问题。

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海边,死气沉沉的海水没有任何日出的迹象。冷风划过海面的时候,我感觉到了堤岸的颤动。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,我从来不这么觉得。我把我的退让和逃避看做是勇敢的表现——没有人能在那种数量级的爱情下做出离开的决定,小河不行,没有人可以。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爱情枪,仔细地端详了一会,把它放在了我身边的地上;又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拿出另一把手枪,放在我的另一边,然后对着黑色的海水坐了下来。

我试着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不去想小河,用尽全力把她的样子从我的脑海里赶走。可是事与愿违,在我成功把小河从脑海中推出去之后,她出现在了我的身边。我的勇敢在一瞬间分离崩析,内心的堤坝垮了。我目光炽烈,烧干了汹涌而出的眼泪,近乎瞬间我的眼睛就干涩到疼痛。她脸上带着温柔,拿起了我身边的枪放在怀里,紧靠着我坐下。她安静得反常,和我记忆中的她相差甚远,几个月没有见过她、甚至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,现在的她显得陌生。她就静静坐在我身边,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。虽然她一句话都不说,但是我们早就能透过身体阅读对方的语言和情绪,我能感觉到,她在试着勇敢,她试着让我相信她会变得更勇敢。我知道的,我早就知道的。

像是经历着虚假的宁静,我这样坐在海边,没有丝毫的困意。

海水的黑色渐渐褪去,海和天的分界线在隐约的光线下开始变得清晰。小河不再靠着我,她站起来,把手里的枪交给我,摸了摸我的头发,转身向着海里走去。她的脚步轻盈,丝毫不受寒风的影响。随着她慢慢走进水利,我能感觉到海水顺着小河的小腿,慢慢扎进冷到没有血色的皮肤,沿着血管流动的方向,吞没膝盖,然后碾过大腿。我和她的联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,我似乎和小河融为一体,那种被水吞没的感觉似乎就出现在我的身上。“就算没有爱情,这样的我们也是完美的啊。”不知道是我的,还是小河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。

到海水没过肩膀的时候,小河停了下来,转过来看着我,眼睛里水波流转。我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。她笑了,如同一道暖流传进了我被海水浸泡到僵硬的身体,然后她右手抱住我,左手拿着爱情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。我早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,很久以前就看到了,只是内心的挣扎和胆怯让我拒绝这样的结果。可是现在,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了。于是我和她一样,用右手环抱住小河的腰,左手拿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。

我很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体会到了爱情的纯粹和热烈,也体会到了它入骨的痛苦;我也很庆幸自己不用再一次看到小河拼命掩饰的内疚和后悔。太阳还没有升起来,我没有办法看清小河的脸,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温度,这虚幻的温度是我最后留恋的东西了。我多想告诉小河,如果没有爱情枪,我还是会在那天早上出现在她的床边,告诉她我爱她。

在那一缕虚幻消失的时候,我扣下了扳机。